2002年5月末,我在国企半代理半打工,因为销量稳定并且无所事事,问经理业余时间可以干别的吗?经理说当然可以,并且鼓励我这样做。于是,我就兼职受雇于叔叔推荐的一位代理商Y,做他的兼职代表,没有底薪,按销量提成。他的产品有特色,操作空间大,可以整个地区推广开。一方面可以增加我的收入,另一方面也可以扩大我的市场版图。
最初开发了四家医院,其中三家我有四年的销售历史了,信誉保持很好,所以一开动就直接上量了。第四家是一家三甲医院,我有两年半没有业务联系了,但那里有我在外企时的一些老客户。并且这个产品的主要目标科室的主任在当年下台时我还鼓励过,应该多少给些面子吧。
因为过于经验主义,我犯下了一个典型的严重错误:没做任何市场调查,我直接拿着资料就去拜访那些老客户——基本上都是各科主任。后来才知道个中有很多窍门,要了解清楚才能去拜访,这样才会长期保持销量。当时我什么“机关”也不知道,后来利用招标价格调整的机会才重新调整方案,使整体销量稳定增长。
初次拜访出乎意料地顺利,各位主任都很友好,很痛快地答应帮忙。尤其是那位曾经下台的G主任,我进门时正在写东西,见我进来说:“哦,海蓝,好久不见!”很热情,起身握手,还亲自去端了杯水给我。我开门见山把资料奉上,价位什么的一说,G主任马上说这个我们科能用,可以合作,放心吧,你每月按时来就行了。 就这么几句话,拜访结束了。我推门出来自己都不敢相信,真的假的?这么顺?拜访一圈下来,觉得该回去了。一方面那时出差费用自理,住长了怕赔钱,另一方面各位主任都答应了再啰嗦怕适得其反。
6月下旬,各厂家都来的时候我也来了,因为初次拿数字,比别人晚了两天。全院竟然用了1200多支,老板很意外,以为启动市场至少需要三个月呢。这说明我当年在外企还是留了一些好人缘儿的,我自己也有些沾沾自喜。分析一下销量,几乎每个老客户都帮忙了,即便是很不相关的科室,也多少用了二三十支。大部分处方来自G本人,还有一些陌生的门诊急诊医生。对于那些陌生客户,我接触就相对容易多了。还没怎么认识呢,先自己送来,自然不必担心信誉有问题了,话题也容易找。后来知道这些人都是因为G的处方带动的,患者回来找,所以开始用的,之后慢慢习惯了。因为G私生活名声不好,大家有时会有种种猜测的神情。我只能推说G和老板关系好。
刚整理完数字,G的电话来了:“喂,海蓝吗?我,G。因为你刚做业务,可能还不了解这里的情况。这几天一般厂家都来了。你刚开展业务,还是尽快过来比较好,免得有人不了解你再影响销量就不好了。我就是提醒你一下,没别的事。——啊?你已经到了?可以马上过来?啊,那太好了。”像他这样不拐弯抹角自我介绍时直接说出自己名字的客户还真不多,能电话提醒也算难得了。我赶紧过去,顺便请G发动科里人用药。G说,你自己跟他们说吧。这话相当于通行证,我高兴告辞。拜访副主任,副主任说:“你跟G主任说吧。——啊,已经说了,他让你找我的,噢,那你还是得找他,我们科他让用才用,他不让用谁也不敢用。他答应你不一定真办。关键还在他,你找他吧。”
只能再次拜访G主任,请他帮忙。他说你自己跟他们说就行了,我以为是他的推托之辞,就说我人微言轻嘛,还是要您帮忙才行。同时附上数字不小哦。他说那好吧。不过不用,你按时来就行。我还是坚持什么留下,说这样自己比较放心。
就这样,那家医院的销量迅速增长起来。我推广的几家医院的销量增长的速度和幅度都远远超过老板的预期值。老板很高兴,我也很高兴。我的收入很快超过万元。
老板把省城的一家更大的三甲医院交给我,期待着我有更好的表现。当时,我还主动开发了省城一家三乙医院。可是,一个于我有恩的人的孩子想要做那家三甲医院,因为她在外企,不方便公开做,就要求我连老板都不要告诉,以我的名义从老板手里接来,实际交给她运作。我虽觉得不妥,但毕竟受恩于人,当思回报。可是,三个月过去了,她似乎没有做。我不好过于催促,又不能完全不理,就这样催了几次,最后她说姐姐我实在不方便,还是你来做吧。因为这家医院开发时老板很花力气,这样晾了三个月甚至没出库,老板很不高兴了。
那段时间有谣传说那位曾于我有恩的人在积极和人探讨一个竟争产品的代理问题。消息传出,老板对我又多了一层戒备。一次G 带全家路过我住的城市,托我订机票,我因为出差在外,托朋友出面招待,安排宾馆和宴请,花了很多钱,但机票的钱G无论如何要自己付。请吃饭时G约了另一个厂家的大区经理来喝酒,嘱咐朋友说不要提与厂家有关,因为产品竞争。结果G自己喝高兴了把这碴儿给忘了,在饭桌上就给我打电话。我怀疑那个大区经理不会白吃那顿饭的,G的机票没准儿就找他报了。他一定很生气,一个堂堂大区经理,花着钱还被客户和竞争厂家的小业务员的朋友联合蒙骗着,是可忍孰不可忍?那人刚好和老板相熟,据说事后很是在老板那儿挑唆了一番,暗示是我花钱请的,还一再强调那顿饭他是白吃的,对方花了一千多还没什么好吃的菜。老板本来有戒备,招待这样重量级的VIP又不找他出面,似乎确实有问题啊。我其实能想象那消息对老板来说有多可怕,他的大半壁江山都在我手里。一旦我倒戈相向,确实很恐怖。其实他误解我了,我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我自己出钱招待G,因为这期间我犯了第二个错误。
我的第二个错误就是:我开始对G越来越感兴趣。在G不露声色地提醒下,我渐渐回忆起当年的一些事。关于《将进酒》的那段对话,是几个月以后才想起来的,还有那次胜利大逃亡,更迟些才想起来。当我回想起这些,再看到他办公桌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精裱的《将进酒》,那种感动是无法言说的。似乎我当年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记得,我无意中推荐的刊物他每年都订。
一次他科里的一位同事偷偷对我说:“G主任胆子太大了。他强行在科里推广你的药,选择****的患者在用,其实那是很冒风险的。万一打官司,他很难赢。你看你能不能劝劝他?为了一个女人,何必冒那么大的风险?”为了一个女人?为了我吗?我说您可能误会了,我是医药代表,不是什么女人,我跟你们科是合作关系,我的药是用来治病救人的,不是用来害人的。对于具体情况我不太了解,但我相信G主任不会拿患者的生命安全开玩笑。当然我会尽可能劝说G主任请他不要冒风险。医生连连道歉,说你不要见怪,他是因为劝服不了G又很担心才口不择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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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实不大敢直接劝G,我不是学医学药的,G平时恃才傲物脾气火爆谁都知道。我忐忑不安地来到G的办公室,G说你怎么又回来了?我说:“这个月科里住院部这边用才了2400多支,您看是不是还应该再增加啊?您科里这类药每个月怎么也用七八千吧?我们才这么少——。”G当时就火了,腾地一下站起来,说:“一般情况下我们一个月1000支足够养一个厂家了!现在用了2400多,对你们已经很够意思了!现在*****的患者也在用,这是很冒风险的!”我很紧张,不敢看他的表情,低着头硬着头皮把要说的话说出来。我说:“其实我也是为这个事来的。我是医药代表,希望销量好是天性,但是,我不愿意冒风险,更不希望您为了帮我冒风险。”说完我等着他更大的怒火袭来。可是安静得很,接着有格外柔和的声音传来:“你放心,有我在。”我抬头看到他,他目光柔和地看着我。见我抬头赶紧移开目光,慌乱地说:“我是说,我在,我会亲自小心监控,决不会出问题。”后来我查了很多资料,终于明白他的那种用法是对的。只是与厂家的宣传资料有些不一致,我发现他不象别的医生只听信厂家的资料宣传,他是比较透彻地了解他在使用的是什么东西的。
他当时的神情定格在我的脑海里,到今天还历历在目。那段时间脑海中满是他的形象。他的故事很多,几乎科里每个人都爱说他的事,大家恨他,怕他,又不得不敬服他。没有人会想象我可能爱上他,所以每个人说起他的坏话来都是津津乐道的。我从不打小报告,但我喜欢听他的事,他做的事好的坏的都有,从不同人口里讲出来有时就完全是不同的样子。这样更有利于我更全面地了解他。我发现,其实他远没有传闻中的那样坏,也远没有想象中那样坚强。知道他的事越多,对他的迷恋越深。
我知道他对自己的生命很没有安全感。他有严重的高血压、高血脂,还酒精中毒。一次在酒桌上,在别人大谈养生保健的时候,他端起杯一饮而尽,说我今朝有酒今朝醉。他知道我的变化,我的目光骗得了别人,骗不了他。一次他借醉来到我宾馆的房间,他对着镜子久久地看自己,然后说:“我有什么好,我比你大那么多,我快五十了。我身材也走型了,不好看了,我年轻的时候比你漂亮。”他摇晃着我的头,说:“你呀,傻不啦叽的,你醒醒吧。我可以做你父亲了。我是医生啊,我什么没见过,我对你没兴趣。”然后他像个小流氓那样晃荡着站起身,坏笑着不知哼着什么歌儿推门走了。我怔在那里,泪如泉涌。
我求人为他写了一幅很不错的字,精裱起来。是一首苏轼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我想送给他,替换掉他每天挂在眼前的《将进酒》。他不喜欢,说:“你这个女人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呀?自作主张就去求人,也不跟我商量。我不懂书法,不喜欢,你拿回去吧!要不过十年你再拿来吧。”见我不懂,说:“过十年我就死了!你愿意拿来就拿来吧,谁爱挂谁挂,我管不着!”
我看看《将进酒》,再回过头来看看他,看到他凝望着我,眼睛对着眼睛,目光对着目光,很久很久。我挪开眼神,心里一阵疼痛,温暖又疼痛。
那段时间听说他在跟人喝酒的时候说:“突然之间觉得自己老了。”别人问什么时候,他说:“跟小姐在一起的时候,小姐说啦,说你可以做我父亲啦。”我听了心如刀绞。
一个月后再见面时,我胖了10斤,他胖了4斤。他仔仔细细端详了半天,说没事,你不用减肥。一起吃饭时,他问我:“你说这些人是怎么想的?以前医药代表来找我,我理也不理。现在我改多了,觉得应该尊重他们。结果前天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代表来了,走得时候我觉得应该起身送送她。还没等我站起来,她却飞快地跑出去了。”我已笑得不行了。说你知不知道关于你的故事有多少?然后我掰着手指问他:“%%%,这事有吧?”他摇头,说没有。记得我十个手指都掰过了,他才说:“啊,那是他们说的吧。不过那都是大庭广众之下开玩笑说的话,怎么能当真呢?我跟你也没什么事!”我说是啊,所以我知道你。你知道吗?以前一般遇到你这样的客户,我的原则是拜访时间不超过三分钟,距离要保持5米开外。”他说前一天跟领导一起喝酒时他和另一个科主任冲突了,他愤然起身指着对方鼻子问:“你凭什么这么说我?!”那主任赶紧打拱作揖请他原谅。我问说他什么了,他说喝多了记不清了。我猜那句玩笑话跟我有关。
从那以后,他没再和我一起吃过饭。一开始找理由说忙。后来干脆说不吃。我每次拜访他没有超过3分钟,差不多3分钟一到,我不走他就走。
很多曲折、挣扎、困顿,难以尽述。
2003年9月,我被老板炒鱿鱼了。直接原因是我不让他们科再用在有风险的用法上。如果没有彼此间的感情纠葛,他的用药风格我会很欣赏,但,我们谁都无法当作什么都没有过。他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明明说好不再涉及,在门诊走廊偶遇,我欠身微笑,他却面无表情地直愣愣地一直盯着我的眼睛。他的正确的却易引起争议的用法一旦放在感情纠葛的背景下,他就百口莫辩了。当这家医院每月用量达到5000多支的时候,老板要求我重新恢复他们科的用量,说那样销量就会增加一倍。我说不可能,我做不到。老板说要不换人吧。我说好。就这样,我被老板轰轰烈烈地炒掉了。七家医院销量很好的情况下全线换人,应该是很轰动也很严重的事。